王凌在1984年撰写并发表于《文学报》的论文《冯梦龙研究应该有一个大的突破》中,就首次旗帜鲜明地提出:“如果把《三言》同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《西游记》《金瓶梅》等比较,那就不难发现,它第一次把以手工业者、小贩、中小商人及其妻女为主的城市平民,作为正面人物写入作品,成为中世纪晚期我国市民生活的百科全书,确实是前无古人的。”
其后学术界接受了这个观点,但深入具体的分析显然都较少(包括王凌本人在内)。“三言”精品所刻画的市民如此鲜活感人,如此有艺术生命,是令人不无感慨的。描写苏州地区的几篇小说,尤为突出地体现了这个特点。以下试举二例说明:
《施润泽难阙遇友》写的是明代嘉靖年间发生在吴江县盛泽镇的故事。主人公为手工业者施复(字润泽),“浑家喻氏,夫妻两口,别无男女,家中开张绸机,每年弄几筐茧儿,妻络夫织,甚好过活”。
有一次施复去镇上卖绸布后归家途中,捡到别人丢失的两锭银子,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,决定在原地等失主回来找时将原物归还,并且不留自己名姓,也不收失主感谢的钱。施复还银回家后与浑家说了经过。
浑家道:“这件事业做得好,自古道:横财不富命穷人,倘然命里没时,得了他反生实作难,到未可知。”
小说写道:“当下夫妇二人,不以拾银为奇,反以还银为安。衣冠君子中,多有见利忘义的,不意愚夫愚妇,到有这等见识。从来作事要同心,夫唱妇和种德深。万贯钱财如粪土,一分仁义值千金。”
冯梦龙从16世纪晚期中国社会现象出发,既表扬了刚刚从封建社会脱胎而出的普通而善良的手工业者,又批判了打着儒家旗号却见利忘义的衣冠君子。施复可以看作中国式古代儒商的一个代表。
几年以后,处在顺境之中的施复碰到一场常人难以抗拒的自然灾难:“又值养蚕之时”“合镇阙了桑叶,施复家也只勾两日之用”“无处去买”,听说“洞庭山下桑叶甚多,合了十来家过湖去买”。
船过了平望,来到滩阙村,“这去处在太湖之旁,离盛泽有四十里之远,天已傍晚,过湖不及,遂移舟进一小港泊住,稳缆停尧,打点收拾晚食,却忘了带打火刀石”。为人一向正直仗义的施复,主动要求上岸讨火种。
但只见家家闭户,因为当地养蚕人有“最忌生人来冲”的旧习俗,“从蚕出至成茧之时,约有四十来日,家家紧闭门户,无人往来,任你天大事情,也不敢上门”。施复忽然看见“一家门儿半开半掩”,便不顾一切地进去讨取火种。女主人说:“这时节,别人家是不肯的,只我家没忌讳,便点个与你,也不妨得。”
男主人出来相见方知,这家就是六年前得到失银的失主朱恩。他告知施复:“若要桑叶,我家尽有,老哥今晚住在寒舍,让众人自去。明日把船送到宅上,可好么。”于是他们把火种送到船上;一船人继续前行,结果遇到太湖风浪而沉船;施复却躲过这一劫。
送去众人后,失主朱恩谈到自己不忌讳生人的原因:“不瞒你说,旧时敝乡这一带,第一忌讳是我家。如今只有我家无忌讳。”“自从那年老哥还银之后,我就悟了这道理,凡事是有个定数,断不由人,故此绝不忌讳。依原年年十分利息。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见神见鬼,全部在忌讳上来。妖由人兴,信有之也”。蚕农的纯朴感情和生活理念,写得十分真实可信。
后来,施复开始大发迹。这里小说记述的不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残酷无情,而是因善起家的种种巧遇。(如高价买隔壁家的两间小房,却从地下捡出千两白银等)。
而且施复一家“依旧省吃俭用,昼夜经营,不上十年,就有数千金家事,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,开起三四十张绸机,又讨几房家人小厮,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”。
可以说,此时的施复已由手工业者变成手工业主了。虽然施复致富过程中充满了偶然性,也由此传达出“生死有命、富贵在天”的宿命思想,应视为历史的局限性。但这篇小说总的来说相当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勤劳、本分、善良、善于经营却又不妄取非分钱财的手工业者的形象,填补了中国文学史的空白。
如果说作为市民的施复是手工业者世家出生,那么《宋小官团圆破毡笠》中的宋小官却是一个由破落书香子弟变成“暴富土豪”的新生市民。
故事发生在明正德年间,“苏州府昆山县大街”“有一居民,姓宋名敦,原是宦家之后。浑家卢氏,夫妻二口,不做生理,靠着租遗田地,见成收些租课为生”。(按,这是资本主义萌芽初期苏州地区的特有现象)。
而邻居刘有才“积租驾一只大船,揽载客货,往各省交卸,趁得好些水脚银两,一个十全的家业,团团都坐在船上”。刘有才应该算是船工、船主兼商人。在大变革的时代中,出身不同的两个人成了“最契之友”。他们同到阊门外“陈升娘娘庙”求子,而后各生了一个儿子(宋金)和女儿(刘宜春)。
此时“有人撺掇两家对亲,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。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,不是名门旧族,口虽不语,心中有不允之意”。宋敦的旧门第观念是当时社会所决定的,以后也由此付出代价。
而到宋金六岁之时,宋敦病死,“卢氏掌家。连遭荒歉,又里中欺她孤寡,科派户役,卢氏撑持不住,只得将田产渐次卖了,恁屋而居。初时,还是诈穷,以后坐吃山崩,弄做真穷了。卢氏亦得病而亡。断送了毕,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,被房主赶逐出屋,无处投奔”。(按,又一次写出当时时代大变迁的历史特点。)
宋金“且喜从幼学一件本事,会写会算”,故被新选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留于书房之中,才找到了出路。但没有见过世面、吃过苦头的宋金不通人情世事,得罪了管家;被管家撺掇知县,逼他写“靠身文书”;宋金却碍于面子,拒不同意,最后被知县赶下船,流落在杭州街头。“渐渐面黄肌瘦,全无昔日丰神。”
此时正好碰到刘有才,被他收留。宋金面临的是与以前旧家子弟完全不同的艰苦生活,他要吃冷饭加热茶充饥,戴的旧毡笠也是经过刘宜春补过的;他必须适应这个变化。在刘有才的调教下,宋金适应新生活较快:“自此朝夕小心,辛勤做活,并不偷懒,兼之写算精通,凡客货在船,都是他记账,出入分毫不爽”。
两年后被刘有才招为女婿。当然商海充满风浪,生活之路绝不平坦。船上生活条件是很差的。宋金婚后一年生下爱女。但“期岁方过,害了仓痘 ,医治不效,十二朝身亡”。宋金悲痛过度,也“遂得了痨祭之疾”,以致生活不能自理。
这对他们一家的生活构成巨大打击。刘有才夫妇为维持现实生活,设计把宋金独自一人抛弃到荒岛上。
但此时的宋金毕竟经历了诸多生活磨炼,处理突变事故的能力也显著增强。他在荒岛中寻觅人家乞讨,发现“一所败落土地庙”。“周围枪刀戈戟,遍插封门”“庙中有大箱八只,封锁甚固,上用松茅遮盖”。马上判断是“大盗所藏”。
于是心生一计,乃折取松枝插地,记其路径,一步步走出林来,直至江岸。正好发现一只大船“停泊于岸下修舵”。他便“假作慌张之状,向船上人说道,我陕西钱金也,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,道经于此,为强贼所劫”。现幸而脱逃,盗贼他去,“见有八巨箱在庙内,皆我家财物。庙去此不远,多央几位上岸,搬归船中,愿以一箱为谢,必须速往”。结果在众船夫(都是市民)的帮助下,顺利地把这些意外得到的宝物运到南京。
出于商人的精明,宋金分别出卖,少数收藏,不动声色地成了暴发户。暴富后的宋金,依然保持了善良、纯朴的本性。他经过严密的现场考验,证实妻子对他一直十分忠贞,岳父岳母也有回心转意的悔过表现,于是原谅了他们。最后一家团聚,演出了一幕喜剧。
可以说,宋金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的“儒商”形象,儒家核心思想的润育坚守和商海艰险生活的多年磨炼,造就了这个可亲可信的人物。
虽然他的暴富过程同样充满了偶然性,但与《施润泽难阙遇友》相比,命运转变的合理性写得更加充分,更少宿命观点,因而也更具艺术生命力。
总之,冯梦龙在“三言”中所写的故事发生在苏州地区的几篇小说,写了明朝(冯梦龙时的“当代”)之事,“所写皆近闻,世态物情,不待虚构”,故“极摹人情世态之歧,备写悲欢离合之致”,成了“三言”中“精品”的“精品”,应该引起我们更大的重视!
2016年初稿,2024年略改
①该文刊《福建论坛》(文史哲版),1986年2期。
②引自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。
③引自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。
④该篇引文均出海峡文艺出版社《足本三言》“醒世恒言”。
⑤《情史》,岳麓书社,1986年9月第115页。
⑥该篇引文均出海峡文艺出版社《足本三言》“醒世恒言”。
⑦《情史》,岳麓书社,1986年9月第860页。
⑧《情史》,岳麓书社,1986年9月第203页。
⑨《情史》,岳麓书社,1986年9月第901页。
⑩见《太平广记抄》(下)80卷“杂志”类。
该篇引文均出海峡文艺出版社《足本三言》“警世通言”。
该篇引文均出海峡文艺出版社《足本三言》“醒世恒言”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