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要稍微调整以官绅士人作为唯一尺度的观念,就不难发现,上述线索仅仅反映了西学东渐的一个层面。官绅士人作为正统主流文化的负载者,也具有本位文化异体排他性的主导功能,对外来文化的融汇内化力与抵拒排斥力适成正比。士绅对西学的态度也不尽相同。梁启超说,旧学的辞章、考据、掌故三派中,掌故一派“变而维新也极易”。而城乡的农工商民,则内化力差,排斥力也弱。他们不会明确地概念化比较中西文化的优劣短长,却能从实际生活出发,对具体事物选择取舍。事实上,最先接触和接纳西方文化的,并不是主观上对西学西艺有所认识的开明士绅,而是外国商人教士足迹所至的沿海口岸地区的凡夫俗子。在鸦片与大炮之前,洋货与宗教是西方试图开启中国大门的两把钥匙。官僚士绅通过坚船利炮来认识西方文明,百姓则从洋货的质地价格以及传教士的表现活动加以感受。早在1834年,英国传教士古特拉富的夫人就在澳门设立女塾,不久又附收男生。此后,广州、香港等地的教士商人组织了玛礼逊教育协会,通过“设学校”等方式,“以促进中国之泰西教育”。1839年,布朗夫妇在澳门设立玛礼逊学堂。这些学堂开设了中英文、算学、地理等课程,象征着西式教育嫁接到中国本土。传教士的活动与列强的殖民扩张相适应,《望厦条约》、《黄埔条约》和《天津条约》的签订,使外国人在华办学变相合法化。1859年以前,清政府和开明士人尚未提出办学设想,教会已在各地设立学堂50所,学生达1000人。另据陈景磐《中国近代教育史》,1852年江南的耶稣会派已有学生1260人。其主办者虽是外国人,学生却是清一色的中国人,至少体现了一个文化层对西学东来的一种反应。
与官绅士人在夷夏之辨中艰难曲折的情感转变相比,乡土村民面对西学的心理负荷显然要轻得多。迷信习惯与乡绅导向抵挡不住本能需求与实利诱惑。由于早期教会学堂以培养神职人员为主要目的,面对士绅的道德伦理大防和崇尚祖先风水的下层社会的疑惧,为了冲破文化屏障,教会以免费提供食宿为条件,招徕贫家子弟。同时,沿海一些地区受中外交往影响,出现社会变动,学西学可以增辟谋生之道。家境贫寒的容闳,小社会环境的改变使其父母很快做出适应性选择,让他们的儿子或入旧塾,或入西学。对于后者,诚如布朗于1877年所说,是让他学点英文,将来好在英国人家里当仆人。容闳的确因略通西文而得以到印刷所做工。此外,贫苦乡民子弟没有士子童生的名誉负累,既可充当小贩,也就不怕与“番鬼”打交道而有辱斯文。而且小社会对于学习西文或为洋人办事者,并不加以特别的歧视排斥。容闳进西塾和到印刷所做工,均由于父母受在传教士处做事的同里邻居的影响介绍。甚至田间老农也因容闳能背诵英文字母而奖禾数捆。这在当时的士大夫圈子里,起码要遭到耻笑唾弃。30年后郭嵩焘出使英国,还被目为“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”的怪物,举国上下无人表示同情支持。适宜的心理和小环境氛围,使乡民子弟比较轻松地跨越了中西文化的道德障碍。
乡村虽受乡绅和宗族的规范引导,但在一些地方力度不及城市士绅对市民的影响控制。与中世纪欧洲的情况不同,中国城市是士绅活动与生活的主要场所,加上地缘纽带把乡土社会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组织引入城市,士绅商董凭借会馆公所控制商帮市民,使其支配作用更加常规化体系化。教会学堂乍由乡村进城,遇到不少麻烦。1839年,布朗的学校先是设在广州,但很快被当地居民赶走。鸦片战争后,传教士在各口岸城市陆续办学,也引起市民的反对抵制。如在福州设男女学校,招生本已寥寥,开学后不久,许多学生又迫于舆论压力而自动退校,连介绍学生的教徒也因受四邻的攻击而被迫迁居,曲折反映了士绅文化的排他性导向。
不过,与政治性都市不同,工商城市的士绅与商人早有互渗传统,进而仕宦,退而农商,成为明清以后士绅安身立命的不败之计。而清代实行捐纳制,更打开了商富与正途士绅交往的大门。士绅对西学初来的排斥,与商人对洋货乍到的抵拒是一脉相通的。当唯利是图的商人转而接受洋货时,与之关系密切的士绅对西学的态度也开始松动。加上“学在四夷”、“有教无类”的教育民间化传统以及科举取士的影响,平民寒儒子弟长期以读书为升迁之道。对于这类贴近下层的士子童生,西学发展的势头显示了比狭小崎岖的仕途更具现实意义的诱人前景。正如教会人士后来所说:“当初基督教学校,虽供给饮食,而仍难诱掖教外之子弟入学。厥后外国在华之贸易,日渐推广,所用本地人才,皆须谙通外国语言,教会学校学生遂得为捷足者之先登。”市井子弟入学,起初或许纯为免费食宿计,但主导倾向很快转为谋生求职训练。到1866年,在华的耶稣、天主教教会共设义学、学堂、书院74所,学生约1300人。其中全给衣食的义学及学生数,仅分别为只免学费的学堂及学生数的41%和28%。学堂的地区分布,也明显与各地对外交往的疏密程度相关。
市民的积极反应对本地官府士绅形成压力与威胁,促使后者加快接受西学的步伐。冯桂芬代李鸿章所拟设立上海广方言馆奏稿中,明确表露了对这种压力的担忧,他说:“查上海通事一途获利最厚,于士农工商之外别成一业。其人不外两种:一广东、宁波商伙子弟,佻达游闲,别无转移执事之路者,辄以通事为逋逃数;一英法等国设立义学,招本地贫苦童稚,与以衣食而教肆之。”冯桂芬指责这些仅粗通西文、不知西学的“市儿村竖”“皆资性蠢愚,心术卑鄙,货利声色之外不知其他”,而且“借洋人势力播弄挑唆以遂其利欲,蔑视官长,欺压平民,无所忌惮”,固然反映出事实真相的一面,但也显然带有士绅对平民的偏见,以及统治阶层对中外交涉要事为民间势力“假手其间”《李文忠公全书》奏稿三。的疑惧。西学地位的上升与市民对西学的掌握相呼应,已经到了使口岸城市的官绅士人非正视不可的程度了。
村夫商民接受西学对上流社会的影响不止于客观压力。平民子弟的中学根底虽浅,毕竟受传统文化的感染熏陶,对于旧学有所了解体验,通过系统地学习和掌握西学,他们可以从与经世派士人不同的道路形成革新中国的认识。容闳便是典型之一。经过完整的西学教育和本位文化的潜在影响,他超越了谋生赚钱的生理需求,成为一名爱国革新志士。还在美国求学之时,他就拒绝了进入孟松学校的有条件资助,决心“择其最有益于中国者为之”,“以西方之学术,灌输于中国,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”。归国返里之际,母亲问以文凭学位可博奖金几何,他答称:此“非有金钱之效用,惟已造就一种品格高尚之人材,使其将来得有势力,以为他人之领袖耳”。摆脱单纯逐利的褊狭,显示出从原有文化层的升华。而开关后的社会变迁及西学地位上升,则为这类人提供了接近和进入上流社会,直接施加影响的机遇。几经浮沉之后,容闳终于以译文优于洋员而蜚声上海商界,又通过商界而接触名士官绅,开始鼓吹其救国方案。